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阮仪三:失忆的城市最可悲
2016-05-25

人物简介: 阮仪三,1934年生于苏州,1961年毕业于同济大学建筑系。现任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、国家历史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等职。被誉为“都市文脉的守护者”“历史文化名城的卫士”。2015年起,担任中国民俗学会中国乡愁文化发展研究中心顾问。

阮仪三教授个头不高,年过八旬的他一头白发,眼神清澈明亮,说起话来嘴角梨涡隐现。据说他的学生和下属都叫他“老帅哥”“老顽童”,如果不是对他“刀下救平遥”“以死保周庄”等事迹有所了解,记者很难想象眼前这位童颜老人,就是令人肃然起敬的“护城卫士”,身上蕴藏有那么大的能量。

采访在同济规划大厦阮教授的办公室内进行。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,得知《环球人物》记者是无锡人,话语中于是夹杂了更多的乡音,“我讲苏州话,你应该听得懂的”。他还和记者聊起了无锡的园林,“你知道寄畅园最大的特点是什么?别的园子是‘看风景’,而它可以‘听风景’。水流在山涧一滴滴地滑落,像八音琴一样。为什么叫‘寄畅园’?寄情于畅游,坐在园子里,可以寄情山水。”

老先生接着又品评起苏州名园,“为什么叫拙政园?拙者之为政也;为什么叫留园?长留天地间;为什么叫网师园?拜网者为师,网是渔夫,意思是我不和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在一起,要和山林野夫们一起享受大自然的风光。”阮仪三的高祖是江苏名儒阮元,乾隆年间的进士,阮仪三的言谈中,也尽显文人士大夫的雅好。

恢复老祖宗的诗情画意

采访前几天,阮仪三刚从扬州出差回上海。扬州城里兴起一股住宅改建的风气,引起他的注意:一些居民改建老房子或是营建古式的新房子,在自家院子里栽种花草树木,堆上半壁假山,开池塘、盖亭子,甚至有人把新房填平,重建古式民居。

对此阮仪三十分欣喜,“老百姓用自己的双手恢复老祖宗们的诗情画意,院子里开始有了鸟语花香、春兰秋菊的雅致,也有了池沼游鱼的乐趣。可以在花架下品茗下棋,也可以在亭廊上弹琴弄瑟。老百姓在用自己的行动找回渐行渐远的乡愁。”

不久之前,阮仪三出了一本书《留住乡愁:阮仪三护城之路口述实录》。什么是“乡愁”?他这样对记者解释:“乡愁是对童年、对故乡的留恋,是过去生活过的历史场景留下的深刻记忆。千城一面的城市没有记忆,我们要把乡愁留住!”

对于阮仪三来说,他的“乡愁”存在于那些美丽的水乡古镇中。他童年时住在苏州平江路的钮家巷。那时候的房子都是深宅大院,巷子门口有一条小河,河水很清,大人们在河埠上洗东西,孩子们在河边抓小虾、摸螺蛳。河里每天都有船只划来,船上有雪白的莲藕、青翠的西瓜和活蹦乱跳的鱼虾。船娘拉开嗓子喊卖,“那真是花腔女高音,很有韵味。”

苏州城遍布花园,阮仪三家门后就有一座,水池、假山、亭台楼阁应有尽有。

1956年,新中国百废待兴,阮仪三抱着建设祖国的理想,考上了同济大学建筑系,师从陈从周和董鉴泓先生。除了深受这两位老师的影响,另一位外国专家的课程也启发了他。当年的同济大学,聘请了一位东德专家雷台尔,开设了一门课程《欧洲建筑史》,雷台尔基于欧洲城市发展的经验,提出和那个时代的中国相左的观念:城市不能推倒重来,要留住历史的遗物。保护古城另建新城的城市化思维,对阮仪三产生了深远影响,也是促使他一生捍卫古城的最初动因。

守护了自己的那一份“乡愁”

家乡苏州,从大学时代开始,就是阮仪三重要的学习实践基地。1982年苏州成为国家级名胜之后,他就一直参与城区的保护和规划。当年他是小字辈,和吴良镛、郑孝燮、罗哲文等老一辈学者同属专家委员会,一同制定方案,他记得前辈告诫他:“阮仪三,你是苏州人,要把苏州看住!”

如今,苏州的新旧城区分开,呈十字花瓣形科学合理发展,在全国都是标杆。阮仪三最得意的要数平江路的改造。“小规模启动,原样原修,整治历史风貌、改善居住环境。”这是他的规划理念。平江路外观保持明清以来的风貌,里面有原汁原味的民居,但居民的生活是现代的。这里既成为旅游观光的场所,又保持了阖闾、范成大、赛金花、顾颉刚等相关历史文化的遗存。每次到苏州,他总要去那里走一走,“追觅逝去又重现的那熟悉的味道”。

他用自己的力量,守护了自己的那一份“乡愁”。

在国家首批“全国十大历史文化名城”中,有5个镇的保护规划出自阮仪三之手,它们分别是周庄、同里、甪直、乌镇和西塘。常人看来都是“小桥流水人家”的江南小镇,在阮仪三眼里,却是各有各的风情。周庄是水弄堂,没有路,“家家门前泊舟航”;乌镇的房子架在水上,屋里听得到水声;西塘都是廊子,下雨天走路鞋不会湿。

“落难公子遇小姐,私定终身后花园,触景生情、情景交融,这才是中国式的故事,而西方园林,地毯式一览无余的大草坪上,这样的故事永远不可能发生。”他对记者强调,中国传统文化的精气神,和那些园林、古镇密不可分,都藏在这些物质形态的根基里。而那些越来越被人们忽视和破坏的物质基础,正是他一辈子要守护的对象。

比起公共建筑,阮仪三投入更大心力的是民居。他说:“中华传统伦理的精髓,依附在这些民居里。比起冷冰冰的现代住宅,它拥有更人性化的环境。人与人之间拥有更浓厚的人文关爱。”拿上海来说,他强调石库门的保护,“那才是最能反映上海市井生活的建筑。至于那些英国领事馆、德国领事馆,问题不大,没有人敢去拆。”

在中国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中,受到损害最大的,正是这些建筑中的“弱势群体”。阮仪三奔走在一线,奋力抢救,可“大多数的努力也失败了”,他个人微薄的呼声依然无法盖过推土机的轰鸣……

泼辣的知识分子

尽管说着吴侬软语,阮仪三可不是一介文弱书生。保护老祖宗留下的古建不是一件单纯的事情,因为牵涉到各方利益和矛盾,时时可见刀光剑影。而阮仪三是有策略的,他善于借助媒体的力量,能够做到上通下达。有的时候,也尽显泼辣的一面。

“阮仪三‘刀下留城’救平遥”,如今是被人传颂的佳话,但回顾当时的情境,依然让人捏一把汗。那是在1980年,全国盛行“一年一个样,三年大变样”,阮仪三来到山西,发现介休、忻县、太谷等古城,都已经被拆毁。而平遥因为比较穷,没有拆城的经费,所以动作慢了一些,古城墙被拉开几百米的口子,300多幢明清建筑已被拆毁。

平遥市文物保护队队长见到阮仪三,眼泪都流下来了。阮仪三一刻不停,去说服当地领导,争取到一个月的时间做新的城市规划,然后又赶紧跑到北京搬救兵。他向罗哲文和郑孝燮两位权威专家汇报了情况,并争取到了一笔8万元修缮古城的经费。这样一来情势才算稳定。平遥的新规划,开启了全国古城保护的先河。

周庄人现在提起阮仪三感激不尽,可当年,他拼命阻止在古镇里面发展工厂时,当地人都不理他,还觉得纳闷,这个上海人到这里来捣什么乱。为了表现诚意,他主动帮忙招来上海的工厂,免费做规划,还把自己5000元的科研经费直接打入周庄的账号。情形最紧张的时候,是有一条新修的公路,准备从周庄西北侧穿镇而过,阮仪三对他们说:“你要是开路,就先从我身上轧过去吧!”

后来,周庄的老百姓又要在拱桥上做坡道,以便摩托车行进,阮仪三叫人把坡道全部拆掉。老百姓把他围起来,和他吵架,“我说你们的摩托车怎么来的?还不是靠古镇?你们是不是有义务维持古镇的样貌?他们吵不过我。”

还有一次在西塘,有一些老百姓无序 开店,卖假冒伪劣产品。镇长去管,被老百姓联合起来攻击,说政府管得太宽,法律没有规定不准开店。后来镇长顶不住,找来阮仪三调解,“我以保护古镇为出发点,把这些人说得哑口无言。”

抢救上海划船俱乐部也是惊心动魄的一役。和外白渡桥等外滩标志性的建筑一样,上海划船俱乐部是见证百年风云的建筑之一。2009年6月,阮仪三得知这里将被拆除,匆忙赶赴现场。到地方只见屋顶楼层已被拆除,工人对他说第二天全部铲平。他立刻向市政府发出紧急快件,并请来几家媒体,用镜头“威胁”施工队:“你们到底要做好人还是坏人。”逼得他们暂时停工。不久市领导做出批复:要听取专家意见。后来规划局长来找他,他毫不留情地说:“你就是糊涂蛋!”

保护上海虹口犹太人避难地,抢救杭州陆游故居,修复四川昭化古城……对一位老人来说,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力气了。但阮仪三还是时常叹息:抢救出的古建太少,急功近利的城市建设导致其个性消亡,留下一个个失忆的城市,这是极其可悲的。不过他也时常自我安慰:十个手指按不住全部,只好按一个是一个了。

如今,阮仪三80多岁高龄,依然每个礼拜出一趟差,“老婆对我有意见,但我觉得我还跑得动、跑得有意义。”他强调,保护古建,提高人的意识是关键,“政府是主导,主体是人民。”令他骄傲的是,他的理念在家庭、学生、工作团队中延续着。他每年办的“古城镇历史建筑的保护工作营”,“80后”的大孙子担任了多年的营长。“泥里、土里滚一滚,流一身汗,吃一点苦,才会和古建筑、古遗存产生由衷的亲情,真正爱上古建、古遗存,投身于对它们的保护当中。”(本刊记者 赵晓兰)

刊于:《 环球人物 》(2015年第34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