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老树落光了叶子,光秃秃的树干和枝丫被风的手摇来晃去,像一个个喝多了的行人。人字脊的黑瓦房和火柴盒似的白楼房,高高矮矮,错落无致,怕冷似的挤在一起,千百年以来,自然形成了这村子那湾子。每个村每个湾都有一个名字,比如村里代姓多,就叫代湾,黄姓多就叫黄湾,也有不以姓氏起名的,比如我们湾叫九湾,至于为什么这个叫法,已经无从考据了,再说也没有考据的必要,叫了几百年了,这样很好。
远远近近的村子失去了绿色的庇护,裸露在冬天里,一览无余,乌黑的是旧瓦房,亮白的是新楼房。隔开各村各湾的是露出灰土的田地,田地一块一块,样子没有规则,有高低,如果落一场雪,就漂亮了,不讨人喜欢的颜色全部消失,天地之间只剩下一色白,莽莽苍苍、浩浩荡荡,白得所有人眼眯成一条线。我印象中,乡村的日子是用颜色来界定的,春绿,秋黄,冬白,晴亮,雨黑,阴灰,婚红,丧白,真是五颜六色。
临近年关,外出的人都回来了,一年到头安静得有些寂寞、寂寞得有些萧条的乡村景致也有了热闹的生机。年关的日子,总是见不着太阳的,天空是铅灰色,像一幅压抑的画,压在人心里,但人们并不抱怨,这样的天才是过年的天,这一切灰暗压抑的调子,都是等着年三十那一刻高潮的来临,鞭炮、烟酒、鱼肉、笑声,村子里所有人的心在那一刻温暖和敞亮起来。
这画面,是我千里之外的冬日故乡,江汉平原上一个普通村子。
在外多少年,每到年关,我便开始计划回去,安排行程,想方设法弄车票,备礼物,忙得很开心,多少年都是如此。天塌下来也要回去,如果哪年不这样,浑身上下不舒服,心不在心窝子里了,魂不在身子里了,它们哪里去了呢,已经去到我的遥远的江汉平原上的九湾里去了。我说不清为什么这样,就像我们得了一种病不知道得病的原因一样,如果想回老家这是一种病的话,就是人们所说的思乡病吧,反正我是病得不轻了。
每年都是如此。除夕前几天,我总要赶回去。“春运”的潮涌,也是年年如此。
我在汹涌的人潮中犹如一片树叶被裹挟两天后,终于落在故乡的土地。尽管这土地雨天一地泥,晴天一地灰,我仍觉得亲切无比、踏实无比。推开门的一瞬间,母亲很高兴,父亲很高兴,全家都很高兴。千难万难,这几天都要赶回来的,只因这里是故乡;千苦万苦,这几天过后都要往外走的,只因外面是梦乡。故乡是根,梦乡是云;云飘来飘去,是各自的天;根永远在那里,是同一片天;人的一生,注定了在根和云之间奔波穿行。
每次到家的第一个晚上,母亲都会来到我的床前,我靠在床头,捂着被子对付寒冷,母亲坐在床沿,照例穿着不多。母亲问这问那,说这说那,说村子里的这人那人,说村子里的这事那事,说东家长西家短,说前村白后村黑,说现在,说过去,说过去的过去……
那一刻,是我在世上拥有的最幸福的时光。
母亲不停地说,我不停地回忆。有些人有些事说了好多遍。总是说不厌。
母亲今年六十三岁,耳聪目明,身体健朗,一辈子粗茶淡饭,一辈子田间劳作,一辈子未曾离开过村子。我离开村子,离开她,从十二岁开始,到镇上读中学,到外县读师范,到省城读大学,到离她千里之外的榕城工作,无论我这只风筝飘多远,线都在母亲手中,她扯一扯,我就回来了。子曰:“父母在,不远游,游必有方。”母亲在,我还是远游了,但我做到了孔子说的“游必有方”——告诉父母去哪里,为什么去,什么时候回来,并安排好父母的供养。
我的乡愁是什么呢?我想,是对母亲的挂念,她给了我生命,给了我朴素的人生道理,我是她的影子。要是她哪一天不在了呢,我的乡愁还在吗?我还会一次次归来吗?我想,还在。还会。到那时,我的乡愁是埋母亲的那片土地,土地边上那片永不干涸的湖水。
想来也真是奇怪。
我出生的村子湖水萦绕,湖就叫石家湖,长年不倦地波荡着絮语。水是清澈的,春来水里招摇着油油的水草;一到冬天,枯瘦的河上只剩几只戏水的野鸭,觅渡的船只像一位咀嚼回忆的孤独老人。
稍大点到镇上求学,没想到学校就在汉江畔。汉水中流,波浪把水中的建筑和翠树摇得像晃荡的秋千。夏天的晚饭后,我们也做一回汉江的浪里白条,洗却一天的郁闷也洗却青春的懵懂。
后来我读大学的城市有江城之美誉,不仅长江越城而过,而且还有可与杭州西湖媲美的浩淼泓澄的东湖。在桂子山头枕着长江的涛声,总是难以成眠,朗映万物的江水,会把我的心事泄露出去吗?再后来,也就是现在,我到了东南沿海之滨的榕城供职,哈达似的闽江流经这座城市。城市如一位顽劣的孩童,不知倦怠地沿江奔跑撒野,闽江在为这孩童濯足洗脸的岁月中,便享有了母亲般的尊严。
看来,我的生命注定要与水“相濡以沫”,与水成为一世的邻居了。可是与水为邻,心事总被卷起的浪花溅得湿湿的,而乡愁,是染湿得最多的一片。
我用回忆记下这点人和事,一是证明我的回忆没有喂狗,二是证明我曾经在这里活过。
转自《中国文化报》